母亲从老家打来电话,村子里正在唱大戏,共8天,远近村舍的人们都来看,热闹极了,仿佛让她又回到了少年时光。是的,这样的情景和温暖的回忆,随着母亲亲切的述说,对于一个在外漂泊20多年的故乡游子来说,足以让人甚慰渴怀、饱尝乡情了。
梦中,依依不舍的是那远去的乡音锣鼓声。
随着铿锵的锣鼓声而响起的,是童年在故乡看戏的情景和回忆。年少的我们,对戏曲什么也看不懂,只知道台上演员脸抹得怪花俏,演得怪热闹,唱得怪好听,至于表达的什么主题,蕴含的什么含义,则一窍不通。只记得明晃晃的刀枪在台上风生水起地舞动,吱吱啊啊的弦子拉得如泣如诉,演员们卖力的唱腔声响遏行云……台上台下蒸腾着热情、同流着泪水、传递着悲欢。
印象最深的是,每当大队里唱戏,便在戏台下从中间拉一道大绳,一边坐妇孺儿童,一边坐成年男子,井水不犯河水。看戏的人们秩序井然,仿如城市里的戏院。戏台背面是小商小贩们摆的简易小摊,售卖瓜子、炒花生、糖葫芦、凉粉、花米团……一些孩子们喜爱的零嘴,俨然一个零食小世界。那时,没有塑料袋,更没有包装盒,人们买五分钱或一毛钱的瓜子,往往是由小贩们用课本上撕下或旧报纸裁下的纸片,包成倒三角形。大人小孩拿在手里,仿佛托着一窝珍贵的鸟蛋。戏台两边高大的白杨树上,靠着架子车、自行车,或是栓着驾辕的牲口,马或驴骡勾着头触摸着草叶或西瓜皮,不停地打着响鼻,伤感的大眼睛看着过往的行人。汽灯一到晚上,便闪烁着雪亮的光芒,状如海市蜃楼。锣鼓声在无边的夜风中,伴着丝弦和竹笛,悠扬地响亮着、呜咽着。醉人的戏文,唱得人们的心都碎了。
是的,那时的生活是极端贫苦而朴素的,只有在悲欢离合的剧情中,人们才能沉醉在优美曲折的故事中,获得片刻的放松,与剧中人同喜同悲、同笑同泪。在那里,有他们数代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的苦难人生。
在乡村,戏曲的灵魂正在于此,生生不息。
唱大戏的时候,往往也是亲戚们团聚的时候。一个村子起戏了,人们便奔走相告,还特地准备好肉素包子、油果子、焦麻叶等特色美食,远到十里八村甚至数十里之外的村子里邀请老亲旧眷们前来看戏,享受着精神与美食的饕餮大餐。但是,在粮食紧缺的年代,主妇们要提前谋划好每天招待多少客人,用去多少食材,以免戏唱完了,一家人饿肚子。有的还要借面借油,有的夫妻间还会争吵。但那浓浓的亲情,却伴随着不息的锣鼓声,让人倍感亲切和难忘。
那时的大戏,多半有物资交流大会的性质。各类农产品、副食品、小编织品、椅子小桌家用品等均会现身其间,也有马牛驴骡来交易,羊儿咩咩地叫着,小鸡啾啾地觅食,整个会场一片热闹喧嚣景象。人们自产自制的烤烟叶、粉条、红薯干等也会拿来卖。还有收杂皮、收鹅毛、骟猪崽的,五行八道,川流不息。人们笑着、谈着,仿佛忘了一切沉重的生活压力。
木制的戏台下面,也别有洞天。算卦的、卖鸡眼膏的云集于此,为人们指点迷津、解除病痛。还有摆画摊的人,用木制的大盒子,一格一格地摆着整齐的连环画,供小孩子们租看。花花绿绿的连环画封面,让童年多了多少美好的回忆啊!土龙头村卖瓜子的毛伟也来了,他吸溜着永远收不尽的鼻涕,从油渍乌黑的小布袋里掏出瓜子,用称盘子称了,颇熟练地包好,对顾客露出黑黑脸孔上的淡淡的笑。他是个瘸子,散戏后,便一个人孤苦地背着小袋子回家了。
那时的冬天,总是很漫长,冷艳的夕阳,又大又圆,掉进了长长的河里,染得河水一片通红;岸边的芦苇叶子被风吹得萧萧地响,像是大戏还未散尽的回响。
远去了,童年的锣鼓声。
多少年过去了,多少岁月已流走,离故乡戏越来越远了。在城市,偶尔也会看市级剧团的整场演出,或是在公园里听票友们聚会演唱,但总没有了在故乡看戏的透进骨子里的那种味儿。
终于,在某些假期里,又有机会现场领悟家乡戏的魅力了。但是,事过境迁,人逾中年,想再找儿时的感觉已是梦里黄花。淳朴的手绘布景没有了,都是电脑合成的背景图,有的还会旋转发光,耀人耳目。琴瑟合鸣的整班乐队没有了,只是简单的一把板胡(曲胡),一把二胡,一张笙或电子琴,一个鼓师,音乐干涩单调了许多。戏台下人山人海的鼎沸局面没有了,人们迫于生活而四处奔波挣钱,只余妇孺和白发老人枯坐戏台前,如同一地苍茫的落叶。热闹与悲伤过后,他们又各自回到家中,开始单调而孤独的生活。老姊妹们把手言欢、互道问候的祝福少了,人们更多地拿着手机刷抖音、看视频、聊些琐碎的话题,铿锵的锣鼓声再也敲不醒纸醉金迷的现实追梦人。
还记得一次,迷离的灯火阑珊处,驻马店市青年豫剧团的演员正在全力演出,冷风中让人心寒。不远处一辆小电车上横挂着“小青年炸串”的灯光招牌,几个孩子大口吃着用过多遍的油炸制的鸡排和火腿肠,不知忧伤地瞪着迷茫的大眼睛,空洞的眼神里仿佛只有用父母血汗钱换来的美食。
当然,震惊的事情也是有的。去年的深秋,老家休病假的我在小张庄村,看到河南省青年豫剧团演出《伍奢反楚》。青年武生演员在初冬大汗淋漓,从三米多高的“城墙”上倒翻下来,赢得掌声一片;又看到《杨景招亲》,扮演辽国将军的武生硬是在大冬天凛冽的寒风中光了上半身,背翻、劈叉、钻洞、空翻,表演长达半个小时。台下人身着棉衣尚在风中发抖,台上人竞如此刚强坚韧。从艺不易,人生艰辛,由此可见一斑。向母亲谈及此,她说:“那是该他上场了,大冬天唱《王金豆借粮》,照样全身单薄,大热天唱《包青天》,也是蟒袍背靠。挣啥钱都不容易。”叹古来多少古道热肠,青灯苦卷,底层人只能在对美好生活的深切向往中,苦心编织出众多才子佳人、花前月下、夫孝妻贤的大团圆故事,在台上把英雄的故事一说再说。直待一枕黄粱再现,才觉泪湿春衫透、花落风雨归。北雁南飞,梦断何处?戏比天大,如今安在?
一霎时曲终人散,一星如月看多时。细密如织的锣鼓丝弦渐渐远去了,了无声音。多年以后,依旧难忘的,除了两鬓霜尘的年华尘埃,还有什么比这远去的锣鼓声更让我难以入梦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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